论一辆车和一只铜锣烧之间的距离

　　路由君按

　　六月底，动身去日本之前，准备的航机读物冥冥之中就给这趟丰田技术文化探访之旅指明了主题——问道造物者。

　　有一阵，关于日本手作的文化在国内很流行，也出版过很多相关的书籍。而这本赤木明登的采访集《造物有灵且美》就是一名漆艺家对另外14位各个工艺领域匠人们的访谈和随笔。经历一番探寻和交往之后，赤木明登说：造物本身，在人创造出的不完美中坚持存在这件事就是活着。最后，他还下结论道：能抵达美之真谛的，只有人。

　　在工业流水线早已实现自动化，日益智能化的年代，生产一线的工人们似乎只要懂得操控机器就好。将许多工序交给机器人来完成，显得既精准又高效，貌似并没有保留手工生产技能的必要。

　　事实果真如此吗？

　　今天，我们试图走近这家全球排名第一的车企背后的工匠，看看他们选择怎样活着？又为何要努力留住前人流传至今的手艺，而不是无条件地拥抱和推行工业流水线上的高度自动化？

　　1、一名保洁阿姨的不凡日常

　　7月1日，中午时分的羽田机场，并没有平常在上海虹桥、北京首都那种司空见惯的奔波与匆忙。

　　候机大楼整洁敞亮，值机柜台高效利落，负责办票的乘务员也并没有因为语言不通而显出一丝慌张。如果沟通不够顺畅，她还会微笑着拿起舱位示意图询问客人是想坐靠近过道还是靠窗的位置。一如在岛国其他地方你能感受到的礼貌接待一样。

　　日航休息室，餐饮区里除了有好吃的米饭和酱汤，和休息区错层区隔的做法也让几个魔都同行赞不绝口。即便是号称国内最新、最人性化的虹桥机场也很难见到这样既合理又舒心的安排。

　　更不用说人家干净得令人窒息的厕所了。当人们进进出出如厕的时候，你却见不到一个保洁的工人。

　　日本人在这方面近乎偏执的洁癖早就名扬海外，也就被许多人视为理所应当，也包括我们。

　　当然，那会儿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一个85岁的历史悠久的老机场，也并不知道为它连续四年赢得“世界上最干净机场”荣誉的幕后功臣—— “国宝级匠人”新津春子——一位日籍华裔，竟然已经刷爆了国内的朋友圈。

　　对比我们自身的环境、社会和时代，在春子平凡而琐碎的日常工作当中，有着太多可以触动人心的细节：

　　比如，坚持在所有小孩可能会碰到的地方，都不使用刺激试剂，那样会对孩童留下安全隐患；

　　比如，对80多种清洁剂的使用方法倒背如流，她也能够快速分析污渍产生的原因和组成成分；

　　比如，除了洁净设施表面，洗手间干手机底下排水沟的除菌、除臭、除尘等细节越认真对待；

　　…….

　　当国内的读者纷纷为她取得的不凡成就、“日本国家建筑物清洁技能士”的荣誉头衔等结果而击节赞赏的时候，她却将它视为21年的平凡过程，并将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匠人的“秘笈”指向了21年始终做好一件事的一线日常：

　　“我只是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所以要好好招待客人，用尽心思。为了让这里的人感受到’理所当然的日常环境’拼尽全力。”

　　2、一名技术大咖的不改初心

　　为工作拼尽全力，可以说是日本各行各业职人们身上的共性，就像看待自己的不凡成就和成长经历，世人眼中的“大人物”们往往都是如出一辙的云淡风轻、波澜不惊。

　　名古屋爱知县的丰田汽车本社工厂，我们见到一名从15岁起加入丰田体系，为丰田服务长达53年，从一线员工一步步做到丰田汽车专务、技监（技术总负责人）的68岁老人就给我们带来了相似的震撼，还有钦佩和感动。

　　这名18岁从丰田技能养成所毕业，经历3年实习期后加入本社工厂锻造车间的青年，自此便不曾离开过生产一线，就算2013年升任公司技监、2015年又再度升任公司专务，他也没有使用过一天自己的那间董事办公室，而是选择一直待在工厂。

　　河合 满说：“和一线的员工共用一间衣柜室，所以能敏感察觉一线的气氛变化情况。”

　　身处专务和技监高位，负责监督全球第一大汽车公司的所有生产和技术部门，在丰田历史上当得起这份职业光荣的不过屈指可数的7人而已，这样的技术大咖为何还对工厂一线如此看重？

　　“无论有多少知识储备，未经过一线的实地领悟，就没有进步。”

　　“如果人类依赖机械，变得不再思考，那么，技能将无法进步。”

　　这些话语是不是很像年少时曾经抄写过的名人格言或箴言金句？53年的周而复始的工作并没有磨灭这位传奇人物对技术进步的热情和思考，相反，在他眼里生产一线永远是一切“技能的原点”，才是技术进步的研修道场。

　　如果，你也恰巧读过曾经风靡一时的《留住手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一定不会对这种想法和声音感到陌生，因为那里面有最清晰而响亮的回声。

　　“手上的活计就是磨炼手艺人气质的学校。他们就是这样：了解素材的特性，磨炼自身的技艺，做出好的东西。这也是他们的生活本身，是他们的人生哲学。”

　　如果有机会见一面、喝一杯，写下上面这段话的盐野米松想必一定是河合满最好的知音，最默契的同龄人——前者生于1947年1月1日，后者生于1948年1月2日。

　　一只铜锣烧的诚意之味

　　年岁差着一年，又在不同行业谋生，两位脚踏实地、执善固执的魔羯男，有不少性格上的相通之处和看法上的不谋而合。

　　比如，在汽车工业生产性已经高度智能化的年代，在一条自动化流水线上，一名工人的效率已经被大大提高，为何还要引进一条极端降低速度的全手工操作的流水线——让原本被压缩到60秒的人工操作时间再度被放大到18分钟？费尽心力再从头掌握原本机器就能替代的180个操作要点？

　　??很难想象，如此超前的氢燃料电池汽车组装生产线居然也是纯手工完成。

　　自身并没有很高的学历，又从生产一线晋级成为一名顶级生产、技术专家，河合满几乎是饱含深情且自豪地道出了力推手工操作流水线的用意——

　　“丰田的自働化之所以能发展到今天，就是靠一代代匠师发挥自己的匠心传承至今。这种自働化不是单独靠机器设计，而是靠人的聪明才智所为。

　　现在生产线上的加工点都被盖住，无法从外面看到产品的制造过程。如果能了解工艺流程和各工艺是怎样进行加工的，就能亲眼辨识出不合格产品。”

　　显然，这样安排的利好首先是向内的——为了避免过度工业化、自动化的生产线对工人自身技艺的退化和钝化，通过现地、现物的动手、思考和改善，始终保持那份对材料的敏感，对创造的热情。

　　那么对外呢？从技术总负责到一线员工，他们留住手艺的这份努力又会给用户带来什么特别的价值？

　　同为摩羯男的盐野米松在《留住手艺》里有诚恳的回答：

　　“磨炼技艺的过程是为了自己，同时也是为了那些物件的使用者。为了让更多的人买，为了比同伴做得更好，为了今天比昨天做得更好，也为了明天更好。手艺的世界从来就是没有边际的。”

　　通过没有边际的技艺改善，用更好的产品来取悦使用者，盐野米松甚至还带领当下的使用者追怀了一个日渐消逝却又让人无比神往的年代：

　　“手工业活跃的年代，是一个制作人和使用人生活在同一个环境下，没有丝毫虚伪的年代。社会的变迁势必要使一些东西消失，又使一些东西出现，这是历史发展的惯性。但作为我们，更应该保持的恰恰是从前那个时代里人们曾经珍重的真挚的相互信任的感情。”

　　事实上，这种真挚的情感，以及由相互信任而生的幸福感受，不仅仅流淌在一台用心制造的汽车上，一个用手工精心编织的篮子、一只用双手打磨的木桶中，至今，也一直流淌在日本那些让人欲罢不能的点心里，比如，电影《澄沙之味》（又名《恋恋铜锣烧》）里那一只小小的铜锣烧。

　　成就自己的同时，也在愉悦他人。那些固执地要留住手艺，甚至不惜与潮流相左的人恐怕都怀有这一份相同的美意。